——纪念陈克礼烈士牺牲五十周年
 
为主道牺牲的人,你们不要说他们死了,其实他们是活着的,只是你们感觉不到。(《古兰经》2:154
 
五十年前的七月五日,汝河岸边一声沉闷的枪响,四十七岁的陈克礼阿訇惨遭戕害,用生命谱写了一曲悲壮的诗篇。
 
年少时,初读陈克礼阿訇的处女作《从穆罕默德看伊斯兰教》,顿时被充满热情和自信的行文所吸引,便随着作者的带领,一页页,一步步领略伊斯兰的美好。由于陈克礼阿訇是1949年之后少有的原创作家,于是我记住了他的名字,之后又通过阅读他的译作《圣训经》,进一步了解了他的生平,知悉他在左倾肆虐的年代里不幸遇难,心中就升起对他的无限景仰。
 
陈克礼出生于回教世家,早年负笈求学,打下了良好的经堂教育基础,他天资聪颖,敏而好学,汉语造诣也可谓出类拔萃,学成之后,他在北大、中国经学院都曾经任教,之后又回乡做阿訇,教化一方群众。本可以安于现状的他,不满足于一个普通阿訇的贡献,而是在教务之余笔耕不辍,写出了一部全面论述伊斯兰教理念的专著《从穆罕默德看伊斯兰教》。继而,他又用坚忍不拔的毅力,翻译出了国内第一部汉语圣训集,以及各种译作约五十余部,各类文章上百篇。与此同时,他还在筹划着一部巨著《伊斯兰三部曲》,试图用伊斯兰思想指导中国社会的发展方向,解决现代人类面临的种种问题。
 
然而,随着左倾时代的到来,他的理想成了泡影,人身也失去了自由,无辜遭受冤屈,被流放到陕北劳教,一顶屈辱的右派帽子扣在了他的头上,人到中年的他,却接二连三遭受打击,妻离子散,众叛亲离,连他最信任的好友,都把他的倾诉当成了汇报领赏的材料,最终,他再次身陷牢狱,被扣上了反革命的罪名,遭到了残忍的杀害。
 
作为晚辈后学,曾被陈克礼的事迹所激励,立志为伊斯兰求学奋斗,一九九六年,我前去河州香匠庄,拜访了白哈马志信阿訇,在他的办公室里,我们谈起了陈克礼,他拉住了我的手,用民间自编的曲调,动情地唱起了陈克礼的诗歌《墓碑》:

 
这是我青春的花朵,这是我的青春的影片。
这茁壮的种子已散播在全中国,
植根在良善的伊斯兰青年的心中。
这心血的结晶洒在伊斯兰世界。
 
…………
 
我是黑暗虚伪的叛逆,
被埋在罪恶丛中的伊帆呵!
从良心上说你是个好人!
 
听到了陈克礼的遗言,我不禁低头潸然泪下,再抬起头,看到了白哈阿訇的热泪早已流淌在他布满皱纹的脸颊。
 
的确如此啊,陈克礼烈士用自己坚强的身躯,给汉地穆斯林大众树立起了一座丰碑,他的事迹告诉我们,为主道奋斗的道路上少不了种种的磨难,与此同时,他也用自己的殉道,教会我们该有的气节,以及不畏强权,永不屈服的意志。
 
一九九九年,陈克礼的难友马纪堂先生开始撰写《陈克礼传》,在大麦市街的一个经学班,马纪堂先生赠送给我一幅陈阿訇的二寸黑白照片,我如获至宝,至今珍藏,从此和马纪堂先生也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二〇〇三年初,我因为写作《中华穆斯林的现状与展望》一书而遇到了一些波折,于是蛰伏在家,深居简出。那是位于香米园附近的一个半地下室的出租屋里,潮湿阴冷的屋里,墙皮渗出了滴滴水珠,我冻得瑟瑟发抖,躺在床上翻看新出版的《陈克礼传》,看到了陈克礼惨遭伤害的情节,竟然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泪水打湿了我的枕头,又浸在我的脸上,让我深感无限的悲凉。
 
我为陈克礼烈士而哀哭,我为汉地穆斯林同胞哀哭,我也为千百年来无辜遭受不幸的人们而哀哭。真主啊!我们遭逢的是什么样的苦痛,你可曾看到?这样的灾难要持续到何时,你能否告知?十多年来,一幕幕,一篇篇,好似无数条爬虫在咬噬着我的内心,我哀叹穆斯林群体,因为坚守信仰曾经吃过多少苦头,曾经遭遇多少磨难,这一切虽非亲眼目睹,却好像就在眼前。我到过西海固的荒原,看见过缺少水源的人存水的土窖,我到过秦岭的深山,看见过清真寺里铺着的草席。十年浩劫之后,迎来了短暂的改革开放,虔诚的人们,用辛辛苦苦积攒下的血汗钱,重修了被拆毁的小寺,煞费苦心的在门楼上弄了个小小的圆顶,围墙上用歪歪扭扭的字体写下了几句经文,就这样,又开始了他们的教门生涯。寺里请来了阿訇,又开启了中断多年的经堂教育,几个辍学的海里凡走上了念经的道路,他们围坐在八仙桌前,用蹩脚的豫东调子,表达着他们自己对圣人的赞颂。“安拉——乎——麦算里阿俩——,穆罕默——德……”空气里弥漫着芭兰香的烟雾,一个来自天方的宗教就在这里不屈不挠地存活着。
 
然而,好景总是不长,历史总是重演,穆斯林们刚刚收拾完残局,毫无怨言地迈步走向新时代的时候,却又无端端遭到了一系列的打击。那次,我去探望一个二十年没见面的阿訇,寺门口挂起了一块牌子“未成年人禁止入内”。阿訇坐在北讲堂里唉声叹气,告诉我现在情况不同了,让干啥就得干啥,逼着你签字,啥都不敢说,啥都不让说,谁说就整谁,我提起了西边的事情,他更是吓得面如土色,示意我赶紧噤声,说这是红线,提都不要提。
 
往日寺里喧闹的场面没有了,住在寺门口的孩子们眼巴巴地看着也不能进门,一到主麻日,宗教局的干部像门神一样立在门口,生怕有未成年的漏网之鱼钻进寺里。学习班解散了,外地阿訇被赶回了原籍,这还不算,就连沿用了几百年的经字杜瓦都不让挂了,自己家门头上的瓷砖也被涂上了油漆,像打上了耻辱的标记。
 
这时候,吃瓜群众开始散布一些自我安慰的言论:“不要在意这个圆顶,圣人时期的寺里不是也没有圆顶吗?”、“合并清真寺也不要紧,本来礼拜的人就不多……”是的,圣人时期的清真寺是没有圆顶,可圣人强调过任何财产神圣不可侵犯,你怎么不说?就因为圣人时期没有圆顶,那么我家建了圆顶,你就可以像强盗一样拆我的房子?礼拜的人是不多,但就可以拆我的寺?拆了寺礼拜的人就多了吗?当然,他们是不会讲理的,但可悲的是我们自己也失去了讲理的愿望,不做任何抗争,一任推土机和吊车开进清真寺,就这样也没有影响到他们高唱赞歌。如果这时候唱反调,他们就会拿出惯用的那副姿态“说这么多有什么用呢?你能改变什么?”说来可笑,每当他们重复这种论调的时候,我脑海里总是会浮现出那一幅网络配图,那是一只斜靠在门前的猪,斜乜着眼神,轻蔑地说出的一句话。
 
是的,我必须承认,说这些没有用,正是因为有这样一群任人宰割的牲畜般的人,一代代逆来顺受,甘受奴役,才促成罪恶的蔓延,强权之所以蛮横,其实我们自己往往就是帮凶,是我们的软弱,是我们的屈服,成全了他们的欺压,也延续着我们的悲剧。
 
当陈克礼阿訇为教门英勇献身的时候,他的仍然健在的一些老者却在背后嘀咕,他呀!唉,生性耿直,不识时务,棱角分明,学不会圆融,于是只有遭受这个白俩。我从他们的聒噪之中没有读出对烈士的敬仰,以及对行凶者的愤怒,所有的,只是对自己圆滑的处世哲学的庆幸,以及对烈士那高尚的灵魂的嘲讽。这恰如鲁迅笔下的看客,当烈士血洒黄沙的时候,他们只盼望着早点得到人血馒头。他们又恰如高尔基笔下的海燕,当她在暴风雨中像黑色的闪电飞翔的时候,那些笨拙的海鸭和企鹅却躲在岩石背后呻吟。
 
人们啊,究竟是什么使你背离了你仁慈的主呢?(《古兰经》82:6以至于你丧失了你的初心,而变得唯唯诺诺,患得患失,为今世短暂的浮华而苟且地活着?中国穆斯林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失去了仅有的一点血性,而变成了逆来顺受而又高呼万岁的侏儒?小寺的圆顶历经风雨,厚厚的油漆也变得斑驳,几个工人挥动着大锤,把圆顶砸成窟窿,摊贩的牌匾,其上的经字被涂抹,像贴了狗皮膏药,我们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在这光天化日之下的盛世之中,却束手无策。不错,面对强权,我们的任何抵抗都是螳臂当车,但是,你无法抵抗的时候,能否停止你的颂歌?能否用沉默表达你的不合作?能否在心头生起一份怒火?而不是主动请缨,高唱赞歌?
 
我们的先辈不是没有遭遇过苦难,他们的苦难远比我们所遭遇的更加惨烈和痛楚,然而,他们却顽强地支撑下来,一路坎坷,跌跌撞撞地走了过来,用一己之力守护着我们的教门,他们在邪魔狂舞的年代里隐忍,他们在暴虐横行的年代里挣扎。有多少人,即使在最疯狂的年代里,没有停止过一天斋戒,没有停止过一番礼拜,陈克礼阿訇,即使在劳教的时候,也坚持用意念做礼拜,他在死囚牢中,甚至也没有停止过传教。在得知自己的判决之后,陈克礼烈士在最后的日子里,向狱中的一个难友传教,教会他清真言,并且告诉他:到了后世,我在天堂门口等着你。
 
我被烈士的那份从容震撼了,他临危不惧的姿态,他视死如归的气节,震撼了我,使我认识到了什么叫做真正的信仰,是的,他坚信真主的公道,他坚信后世的判决,他坚信自己必定见到真主,他坚信自己会因为自己的牺牲而进入真主为他准备好的天堂。甚至,他已经听到真主的召唤,已经嗅到了天堂的芳香:
 
宁静的灵魂啊!回到你的上主这里吧!兴高采烈,倍受恩宠!加入我的万民之中!进入我的天堂之中!(《古兰经》89:27-30
 
 
在常人看来,大限临头的时候,早已惊恐万状,浑身瘫软,然而陈克礼却坦然地接受了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因为他深知造物主将在未来的天国里为他沉冤昭雪,抚平他的创伤,消除他的苦痛,使他享有极乐世界的幸福。下面这几节经文是烈士生前所翻译,我们可以从他优美的译笔之中领略那令人憧憬的天堂仙境:
 
敬畏之士,以和平与安宁而进乐园。逍遥在花圃和流泉之间。心无怨恨,互相友好,欢乐交往。毫无疲顿,永居不迁,乐以忘忧,伉俪乘凉,共枕牙床,对食鲜果,随心所想……
 
烈士离去我们已经有五十年了,如果他健在人世,今年也即将百岁了,那些当年嘲笑过他的同学,以及举报构陷他的小人,还有残害他的罪犯,也都已经离开了人世,他们虽然得逞一时之快,然而最终也要两手空空,一无所得,很快被人们遗忘。而陈克礼烈士,却永远活在人们的心中。为真主之道而牺牲的人,你们可不要以为他们死了,相反,他们都活在他们上主的阙前,享受着恩养。(《古兰经》3:169
 
 
我们缅怀陈克礼烈士,是因为我们缺少陈克礼为主道奋斗的意念,以及为主道献身的气节,“宁愿站着死,不愿跪着生”,与今天这些苟且偷生的行尸走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尤其是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犬儒辈出,鸡汤横流,人们急功近利、蝇营狗苟,为了金钱而焦头烂额,为了地位而八面玲珑,为了自保而丧失原则,甚至随时可以出卖自己的信仰,可以辱没自己的宗教,正如今天我在网上见到的某教主,高调宣称“国家领导是真主在大地上的影子”,如此奴颜婢膝,厚颜无耻,这样的人,真是枉在世上走了一遭。这样的人,纵享上寿?终有何用?
 
“事业太神圣了,时代太伟大了,使命太艰巨了;只是力量太薄弱了,弱的像午夜的萤火,大戈壁的驼铃。必须坚毅而勇敢地跨过敬爱的逝者,跨过一切阻力向前奋进!”(陈克礼:《从穆罕默德看伊斯兰教》)
 
人终有一死,既然深知这一宿命,为何还要沉迷于暂时的享乐?既然知道唯有真主永生不灭,何不将一切工作献给真主的事业?既然口口声声热爱伊斯兰,何不扪心自问,我们为我们深爱的宗教做出过什么?如果大家都像你一样不管不问,那么真主的宗教谁来传播?真主的大地谁来建设?有理智的人啊,在改善小我的同时,也该兼顾一下大我。在自私的同时,有必要多一些无私,何况,你的无私必然获得真主的回报。


二〇一七年春节,我带着慈母和女儿,来到汝河桥头,瞻仰烈士的陵墓,除了为烈士祈祷,我更希望用陈克礼烈士的丰碑来教育我的后代,我更希望用陈克礼烈士的丰碑来教育我的后代,做人,当如陈克礼一样,孜孜不倦地无私奉献,不畏强权,勇敢地活在世间,在人世间,用一己之力为传播真主的大爱不懈奋斗。
 
如果陈克礼烈士的墨汁和碧血都不能令你所动,那么,请你看一看真主的召唤吧。大慈大爱的真主,甚至用生意来形容为主道奋斗的事业:
 
信众啊!我指示你们一种生意,它能拯救你们摆脱惨痛的刑罚好吗?你们信仰真主及其使者,并以自己的财产和生命为真主之道奋斗,如果你们知道,那对你们更好。祂将赦免你们的罪过,并使你们进入河流纵横的天堂,还有伊甸园中的琼楼玉宇,那是伟大的胜利。还有其他的赏赐也为你们所爱,就是来自真主的援助和即将到来的解放。你当向信徒们报喜。(《古兰经》6110-13
 
 
无花果
二〇二〇年七月六日于南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