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念戚莉萍姊妹
 
十月二十七日，虽是月圆之日，但天空中却时有阴云掠过，夜色朦胧。
事不凑巧，手机在我赶回家之前提早关机了，待我开机之时，上海颖琦兄弟的几条短信接踵而至。接到短信，让我倍感错愕，第一条信息，戚莉萍姊妹突发癌症晚期正在抢救，估计熬不过今晚了，还没有等我回过神来，紧接着第二条就是她已于九点四十五分回归到真主的阙下。
这突如其来的噩耗让我难以接受，这是真的吗？怎么会这样？她还很年轻，怎么突然就去世了呢……对我来说，这消息太过突然，太过意外，但这毕竟是事实，大概一个月前，戚莉萍姊妹感到了身体的异样，腰腹疼痛，当她去医院检查的时候，却已经是肝癌的晚期。癌细胞很快扩散，就这样，一个年轻轻的生命就这样撒手人寰。
想起了戚莉萍，我的思绪又回到了十年前那段激情燃烧的岁月。那大概是二〇〇六年，绿色中华网站的传教事业进行得如火如荼。前来参加古兰经学习的人越来越多，我们便在西安庙后街租用了一幢小楼，听课的人群往往把小楼的教室堵得水泄不通。那一年，“向全中国十三亿人传播伊斯兰”的横幅挂在了西安回坊的街道上，那一年，绿色中华的小报每月印发上万张，那一年，几乎每周都会迎来新的皈依者。一个个对伊斯兰感兴趣的人慕名而来，在这里当众宣布信仰了真主，一个个令人激动的场面见证在我们之间。
戚莉萍就是在那个时候来到绿色中华的，是一个高个子大姐介绍她来找我，她长相秀美而优雅，目光纯洁而宁静，言辞腼腆，举止轻柔，对伊斯兰有着浓厚的兴趣。听了几次课之后，她就表示愿意皈依伊斯兰，于是我满怀欣喜地当众宣布了她的喜讯。
她一直坚持听课，有的时候一个人来，有的时候，也带她的女儿斯涵一起来，二〇〇七年二月，我们利用寒假，办了为期七天的七日讲坛，她基本上每天都会带着斯涵，她总是随意找个位置坐下，静静地听讲，静静地沉思。
她是心理咨询师，总有一大堆的问题，但她不太与人交谈，有困惑的时候总是问我，待我讲解给她之后，她又若有所思。那一天，她要单独见我，约我到一个茶馆，我们聊了好几个小时，聊她生活中特有的经历和感悟，也聊她各种各样的困惑和苦闷，我则从伊斯兰的角度，聊我的认识和看法。那一天，她的眼神煜煜生辉，闪烁着灵动的光华，对真主的信仰，让她看到了生活的希望，她从这个宗教之中，找到了令人释然的答案。
二〇〇八年三月，绿色中华网站遭到了破坏，古兰经讲座被迫中止，网站决定不再在西安设立办公室，在绿色中华皈依的兄弟姊妹也都四散在茫茫的人海，包括戚莉萍在内的很多人失去了联系。
大概是在今年年初的时候，我接到了戚莉萍姊妹的电话，她说她不在西安了，而是到了上海，通过上海的郭颖琦兄弟，终于找到了我的电话和微信。听到了她熟悉的声音，我喜出望外，鼓励她坚持自己的信仰，推荐她认识了几个上海的兄弟，并且把她拉进了绿色中华的微信群，让她在群里听课。但是，也许由于彼此的繁忙，我们的交流不多。没有想到的是，刚刚建立起来联系，这一次却成了阴阳相隔。
几天来，戚莉萍姊妹的形象一直驻留在我的脑中，开封城那遍布眼帘的盛开的雏菊，都已经成为对她的追思。
据颖琦兄弟讲，得知她病危的消息，立即安排了穆斯林兄弟赶过去，她在弥留之际，几度昏迷，但听说有穆斯林要来，就一直坚持着。马孝俊老师见到她之后，提醒她惦念真主，带她念诵清真言和作证言，并且为她念了雅辛章。据马老师讲，她走得很安详，很宁静。
根据有关政策规定，中国公民的遗体一般要被火化。只有部分少数民族，他们的土葬习惯得到了特许。但这并不是对某个宗教的特许，而是对“少数民族风俗习惯”的尊重。比如基督教徒也有土葬的要求，但并不能因此可以搞特殊。同理，伊斯兰教的信徒，也不能因此搞特殊。除非你是少数民族，你的习俗才被尊重，不管你信不信教，都可以土葬。但如果不是少数民族，信啥教都不能土葬。据此，汉族穆斯林由于不是少数民族，不允许被土葬，回族非穆斯林，即使不再信仰伊斯兰教，但只要愿意土葬，国家仍然许可。目前，伊斯兰教在汉族之中的传播并没有展开，汉族穆斯林毕竟是少数，这个问题往往被大家忽略。如果有汉族穆斯林去世之后，大家往往采取各种方式变通。有的是伊协出具证明，有的是迁往可以土葬的地区。戚莉萍归真之后，我们希望能够按照伊斯兰教的丧葬礼仪来安葬她。但上海市对汉族穆斯林的要求较为严格，难以通融，因此，如果按照正常的程序，戚莉萍的遗体将在上海火化。
这个消息一经公布，立即牵动了千千万万个同胞的心，各地的穆斯林同胞纷纷出主意想办法，希望能够制止火化。一个比较稳妥的方案就是把亡者的遗体运往西安，埋葬在西安的穆斯林公墓。亡者的女儿斯涵做不了主，表示要与家人商量，让我们等待他们的答复。与此同时，几位兄弟分头联系解决其他的问题。事情有了进展，经过协调，西安的穆斯林公墓同意安葬她的遗体，但条件是要她的入教证明。丁大业律师联系到我，希望我尽快找到她十年前皈依伊斯兰的证据，最好是清真寺出具的证明，于是我连夜联系了几个清真寺，并以最快的时间开出了证明。一切都安排停当，但斯涵却告诉我们，亡者的父亲和丈夫不同意将遗体安葬在西安回民公墓，而是希望火化后将骨灰与她母亲和弟弟的骨灰一起埋葬在家乡。丁大业先生告诉我之后，我提出了另一个方案，可以不埋在回民公墓，而是埋在她的家乡，与母亲和弟弟埋在一起，只要土葬就行，所有的费用我们都可以解决。但没有想到的是，对方表示，家乡那块土地目前还没有落实，因此不能土葬。只有先火化之后将骨灰存放在骨灰堂，等以后土地落实了，再将他们的骨灰埋葬在一起。
30日下午，戚莉萍的家人最终决定，次日如期在上海回民公墓举行遗体告别仪式，之后运往益善殡仪馆火化。我的心里有着说不出来的滋味，急匆匆驱车连夜赶往上海，希望能见到戚莉萍最后一面。夜色中，秋雨时有时无，淋湿了车窗，也淋湿了我的心情。我木然地开着车，奔向上海。
这是一场特殊的葬礼。亡者为数不多的亲属和好友，以及自发前来的几十个上海穆斯林同胞，参加了她的遗体告别。在回民公墓的大厅的显示屏，赫然的大字写着“戚莉萍复命归真”几个大字，以及阿拉伯语的古兰经经文：“我们都属于真主，我们都将归于真主。”（2:156）大家排着队一一从戚莉萍的遗体身边走过，她躺在冰棺里，头上戴着白色的盖头，身上覆盖着写满经文的苫单。她脸色瘦削蜡黄，遗容安详宁静。我向她轻声说了声“Salam”（主赐平安），如果她灵魂有知的话，会知道我们来到了她的面前。主啊！我们已经尽力了，但我们很无奈，祈祷你使她高洁的灵魂安息在你的阙下，祈祷你慈爱她，赐她美好的归宿！
我们无法左右国家的政策，无法左右家属的决定，甚至穆斯林自己的遗体告别仪式，也不由得我们说了算。回民公墓的工作人员像对待顾客一样，收费，然后提供殡葬服务。他们为戚莉萍洗尸，入殓，站殡礼，念了几句简短的阿拉伯语，事后竟然向亡者家属收取高达五千元的服务费。
当我表示质疑的时候，有的人竟然说：他们要去火葬场，那里收费更宰人！这是什么逻辑？他们收费，你也收费？他们宰人，你们也宰人？既然被他们宰，也得被你们宰吗？作为新穆斯林，在这个陌生的城市，活着的时候没有得到多少穆斯林同胞的关心，去世了竟然还要被当地的穆斯林勒索一笔，这简直是一种耻辱。
戚莉萍土葬的希望落空了，她将被火化的消息在网上被不断刷屏，各地网友反应不一。愤怒声不绝于耳，为什么让她火葬？为什么不做出努力？为什么伊协不出面？诚然，戚莉萍的遗体被火化的确是不幸的，但这不幸，绝不仅仅是一个新穆斯林的不幸，而是全中国穆斯林的不幸，是我们的麻木不仁所付出的代价。
特殊的国情，造成政策的扭曲，穆斯林被划分为少数民族之后，自己的土葬有了保障，但却没有人去考虑新穆斯林的归宿问题。目前中国的伊斯兰传教处于瘫痪之中，如果有一天，伊斯兰得到了正常发展，有大量非穆加入伊斯兰，我们就必须正视与日俱增的新穆斯林的丧葬问题了。我在二〇〇四年的文章中就曾经呼吁过大家考虑未来可能出现的问题，为新穆斯林的土葬诉求做出努力，然而直至今天，大部分人仍然不当回事，偶尔出现这样的情况，也往往是走关系、开证明而解决问题，但我们能一直这样下去吗？有时候这样能够解决问题，有时候却不能解决问题。不能解决的时候，新穆斯林同胞就只能遭遇火化。戚莉萍的遗体已经被火化了，难道我们还要眼睁睁地看着更多的兄弟姊妹的遗体被火化吗？
有人说，不是埋在其他地方也可以吗？不是政策的问题，而是家属的问题，诚然，这是家属的意见，但却与这一扭曲的政策不无关系。如果制度规定，信教者均可随地土葬在任何地区，还会有这样的不幸发生吗？再进一步说，如果中国公民选择丧葬的权利没有被剥夺的话，每个人都可以自由选择自己的埋葬方式，那还会遇到这样的困难吗？即使不是穆斯林，中国几千年来的丧葬传统也是土葬，中国人尊重亡者的身体发肤，渴望使亡者入土为安，大部分人并不情愿自己的遗体被焚尸灭迹，所谓的土葬，根本不是中国人的自愿选择，而是政策的强制行为。十多亿中国人，被迫接受了这样的安排，弄得死无全尸，甚至死无葬身之地。
可悲的是，广大的穆斯林对十多亿中国人的不幸漠不关心，他们要么幸灾乐祸，说非穆斯林今世就遭受火刑，要么明哲保身，说反正我们有回民公墓。记得，去年我提出要求尊重汉地穆斯林的意愿，取消对所谓回族的强制划分，恢复我们的汉族身份。一些人就以这样的理由来规劝我：你要知道，作为回族可以土葬，你要真成了汉族了，即使信仰伊斯兰，也无法保证土葬的。我对这些人的回答是：你只考虑你自己土葬了，那么多汉族同胞都火葬了，你为什么不痛心？中国十多亿人都要被火葬，你为什么不痛心？汉族是我的母族，如果成为汉族，就意味着必须被火葬的话，那就让他们火葬好了！我宁愿选择与我的同胞们同呼吸共命运，也不愿意屈从在少数民族之中苟全自己的尸体！如果为汉族同胞争取土葬的权益，就有可能像他们一样被他们烧掉的话，那就让他们烧掉吧！不在烈火中死亡，就在烈火中永生！
不错，土葬是伊斯兰的教规，但是如果这项规定无法得到保障的时候，我们相信真主不会责成亡者的，因为这不是我们的本意，而是这个特有的社会造成的悲剧。
在叶甫云兄弟的建议之下，我对参加葬礼的非穆亲友和穆斯林同胞做了简短的讲解。人都来自于泥土，所以去世后入土为安。但即使采取土葬，我们的尸体也会腐烂。诚如真主所言：大地上的一切都要毁灭净尽，只有你的主，拥有尊严和大德的本体，将永恒存在。（55:26-27）
最终，我们在尘世所拥有的这副躯壳会彻底腐烂，化为泥土，毫无留存，到了来世，真主将会再造每一个人，重新赋予崭新的肉体，接受来世的审判。
既然如此，为何还一定要强调土葬呢？这是因为土葬更为符合我们的情感，是文明的丧葬方式，是人性化的丧葬方式，体现了我们对遗体的珍惜，以及对逝者的尊重。
所以，我们呼唤土葬，不仅是为穆斯林而呼唤，而是要求对所有华夏同胞的土葬的权利予以尊重，但如果被迫无奈而遭遇火葬，我们也应该选择释然，因为我们能力有限，无法与野蛮的行径进行有效的抗争。
“质本洁来还洁去”，戚莉萍姊妹的遗体虽然被烈火所焚烧，但烈火却无法将她毁灭。她像一只浴火重生的凤凰，没有在烈火中灭亡，反而在烈火中涅槃。因为，烈火焚烧的只是我们已死的躯干，而无法焚烧的是她那高洁的灵魂。但我们深信，在永恒的来世，真主一定会重新赐给她美妙的躯体。同时，我们也深信，所有不幸遭遇火葬的同胞，都会得到真主的抚爱，在永恒的天国，将会获得崭新的生命，与真主同在，直到永远。
我们是悲剧的见证，我们是时代的见证，我们是历史的见证！
 
无花果
二〇一五年十一月一日写于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