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来自真主,我们都将归于祂。(古兰经2:156
 

一、

 
己亥年十月十八,那天凌晨,父亲因病医治无效,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回归到真主那里,享年七十三岁。
 
早在去年年底,父亲就检查出了肝癌,卧病在床一个多月,我陪护着他一直到出院。做了一次化疗之后,他又撑了几个月,而我也离开他远赴异国他乡。根据医生的估算,这样的疾病一般撑不了几个月,希望我们做好心理准备。入秋,他的身体出现恶化,父亲再次住进了医院。这次的重担落在了大妹身上,她日夜服侍,须臾不敢怠慢,但真主的常道无法抗拒,他的癌细胞还在不断扩大,蔓延,他的身体越来越弱,渐渐卧床不起,接下来又出现了肝腹水,肚子胀大,接下来出现黄疸,肤色变得蜡黄可怕,再后来,就开始出现嗜睡,昏迷,血压也越来越低。这一切迹象都在朝着一个终极的目标,不可逆转地发生着。
 
父亲起初还念叨着出院后要做的事情,要焊楼梯栏杆,要买个小三轮,到后来就再也不提出院的事情了,反而说他好几次梦见了他的妈妈,也许他预感到自己将不久人世,于是提前嘱咐我们,让我给他刨个坑,让两个妹妹准备穿布顶棚。他给郑州的大伯打电话,一通话就哭,他想念我,想念他的一切的亲人。小妹从西安赶到了他的身边,他们在一起拨通了电话与我视频。我在万里之外看到了父亲的笑容,只能强作欢颜,说着连我自己都不相信的谎言,让他配合治疗,等出院了带他到马来西亚。
 
我知道早晚有一天我会永远失去父亲,只是心里希望这日子能够再退后一些,再拖延一些,好让我们再多一些陪伴。由于一些事务的缠身,我不能及时回到祖国,但我每天都在牵挂着父亲的消息,随时与妹妹联系,获知他的病情。
 
那天中午,我在布城的粉红清真寺礼拜,拜完之后,伊玛目带领大家祈祷,他诵读了古兰经里的词句。我的上主!求你慈爱我的父母,犹如我小的时候他俩抚育我那样。(17:24听到这里,我再也无法控制夺眶而出的泪水,任它模糊了我的眼睛。我一刻也不愿继续等待,生怕回去晚了见不到他,那将是我的终生遗憾。
 
那是傍晚时分,我终于回到了他的身边,他看见了我,就躺在床上放声大哭,他的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我握住了他的手,感受到了他的虚弱和无助,我低声安慰他,告诉他我们一直都在他身边,吃什么喝什么我们都买给他。
 
但是,一个垂死的老人,对一切都不再抱有欲望,我给他提到开封城的各种小吃,他轻轻地摇头,即使他平日里最爱喝的、妹妹搅的面汤,他再也喝不下一口,昏迷,醒来,再昏迷,再醒来,连续三天,不吃不喝,而且没有一滴尿,医生说肾脏已经衰竭,这样的情况持续不了多久。
 
我不知道他的意识是否清醒,但接下来的几天里,已经不怎么说话了,他的口腔也开始出血,舌头上凝结了血痂。即使挣开眼睛,我们唤他,他也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不做任何回应。夜里,我昏沉沉地睡在他身边,听到他多次呼喊真主的名字。我无法感受他的痛苦,只能无助地安慰他,敷衍着他。
 
十三日的下午,父亲的血压开始下降,晚上有几次低到了20或者30,我预感到不祥之兆,但还是让两个妹妹回去休息了。最终,他们也放心不下,吃完饭在午夜时分又赶了回来。零点以后,父亲的呼吸开始困难,大口喘着粗气,每呼吸一次都几乎用出了全身的力气。弥留之际的痛苦正笼罩着他,我知道死神正在临近,于是在最后时刻提念他记想真主,“记想真主吧,爸,记想真主,安拉!安拉!万物非主,唯有真主!父亲应该已经意识到了死亡的来临,他的表情极度痛苦,眼眶开始湿润,但已经无力说话,我擦去他的泪水,看着他经历着人生最后的时刻。最后的一次呼吸,他几乎竭尽全力,整个身子似乎都要动起来了,但还是无济于事。之后他吐出一口血水,就结束了最后的呼吸。
 
两个妹妹开始哭泣起来,我却异常地平静,似乎后知后觉,迟钝的大脑还没有感受到他的离去。生与死的界限变得模糊,他静静地躺在那里,似乎仍然在昏睡,而事实上躺着的已经是一具尸体。我冷静地叫来医生确认他的死亡,接下来又打电话给寺里,安排车辆,主任关机,我又出门开车到东大寺,另找灵车司机,并且联系丧葬用品,之后回来,把父亲的遗体抬上车,送到了善义堂的殡仪室。
 
直到我们把他的遗体放在了水盆里,盖上了白色的苫单,我点着了三柱芭兰香,香味弥漫在空气里,我才意识到了我慈爱的父亲,已经永久地离开了人世,回到了永生的真主那里。
 

二、

 
 
我们家祖上来自陕西,往来河南经商,这些秦商赶着马车,被当地人称为马客,为避同治之乱,马客大多在开封落户置业。光绪年间,我的祖先洪德语连同另外几位同仁兴建了善义堂清真寺,他捐出了白银一百三十五两,相当于两年的全部收入,后来又将他在马道街的一处房产捐给了清真寺。他的资产雄厚,然而富不过三代,到了我曾祖父那一代,他就因为抽大烟而导致家道败落,倾家荡产,整院子房屋都卖给了别人。我爷爷只有入住到了我奶奶家,所幸我奶奶没有兄弟,又是他的表妹,就这样洪家就继承了杨家的家产。
 
 
我父亲生于民国三十五年(1946)五月初二,那年日寇投降刚过半年,正是举国欢唱的时候,爷爷奶奶为父亲取名为惠民,也许是寄托了当年的期望吧。然而好景不长,战火又起,父亲两岁多的时候(1948),解放军占领了开封城,父亲经历了改朝换代的动荡,成为红旗下的新一代。
 
然而,我父亲的童年并不是幸福的,我的爷爷奶奶夫妻不和,给他的童年蒙上了阴影。据说,我爷爷曾经纳妾,结果分娩的时候难产,母子双双离世,埋葬的时候,我爷爷让幼年的父亲给她抬轿子,我奶奶不肯,于是我爷爷一怒之下,把他的二房埋在了奶奶的预留位置。这个事件只是一个缩影,不知道是不是爷爷怪罪奶奶,于是把怒气转移到了父亲身上,我父亲不止一次地说过,他父亲打他的时候,会把他的双手捆起来,吊在树上。
 
后来,我爷爷到尉氏县某乡当一个小官,我奶奶则当上了妇女主任,他们满怀激情地投入到新中国的建设中去了,幼年的父亲就被丢给了他的三姑姥姥(或曰三姨奶奶)带着,三姑姥姥青年守寡,膝下无子,一个人回到娘家,守着偌大的院子度日。她的侄女干革命去了,把外孙子丢给了她,按理她应该是快慰的,但我父亲叙述起来她的残忍,听得我毛骨悚然。父亲说他小时候,有一次马秃家的梳子丢了,怀疑到了我的父亲,结果三姑姥姥就把他捆起来毒打,往腿上扎针,往嘴上扎针,也许是想起了自己在婆家曾经的委屈了罢,于是她一股脑发泄到父亲身上,将他打得遍体鳞伤,直到黑脸白牙他奶奶过来劝说才算住手。
 
后来,我奶奶把父亲接到了自己的身边,奶奶给别人缝制衣服,平时把他放在家庙街的大姑姥姥家,然而大姑姥姥并没有比三姑姥姥好了多少,父亲在那里每天要给他们家挑水满满一缸,还要和煤烧炉子,他们把沉重的家务压在了这不要钱的童工身上。
 
我无法想象父亲的童年是怎样度过的,在颠沛流离之下,他读完了小学就辍学在家,后来赶上人民公社吃食堂,差点饿死,十六岁那年,他的父亲给他买了一辆架子车,让他做脚力拉货,他像骆驼祥子一样,拉着一车沉重的货物,一趟又一趟往返于开封和尉氏之间,这样一干就是好几年。正是这样的经历,使他以后有了吹嘘的资本,得以给我们讲述他当年拉车的时候见到的灵异事件,他讲过夜里他见过一对男女让他捎座,他拒绝之后,发现那对男女变成了树桩,然后他吓得发疯般的拉着车在月光下狂奔。后来才知道,有一对男女在那里殉情吊死。
 
所幸的是,他在二十三岁那年(1969),终于摆脱了苦力,在他的表哥的帮助下,被招工到了郑州的电信工程公司,他摇身一变成了光荣的工人阶级,于是开始了扬眉吐气的日子,那个时候,他搞过大串联,到过天安门,也参加过红卫兵,扛过步枪。
 
父亲还做了一件伟大的事情,就是把院子里的老房子一个人拆完,然后又在社员们的帮助之下,用旧砖旧瓦重新盖了三间大瓦房,纵然欠了很多的债,但他用每月的工资,加上卖血的钱,还了盖房子的债,还在那所房子里,娶了我的母亲。
 
后来,有了我,据我妈说,父亲晚上高兴得不睡觉,把我的头放在他的膝盖,脚顶着他的肚子,就那样傻傻地看着我笑,一看能看几个小时。也许因为我是他的独子,他对我的偏爱常常让我难以置信。
 
后来,有了我妹,我两三岁的时候,母亲带着我们随他去了郑州,我们一家住在回民食堂里,爸妈上班,妹妹送到了托儿所,我则四处游荡,有的时候一个人深入到锅炉房,或者又逛到变电站,油泵油嘴厂是我的乐园,对面的小铁路是我的游乐场。
 
那时候,父亲常常骑着车,带着我们一家四口,我坐自行车梁上,母亲抱着妹妹坐在后面,我们去过人民公园,在那里看过动物表演,也去过碧沙岗,在那里看过灯展。我们在东方红影剧院看过海连池唱的曲剧《卷席筒》。我们在体育场看过篮球赛。我父亲曾经给我买过一条花纸做的蛇,绑在一根小木棍上,晃来晃去,我常常拿着它把妹妹吓得大哭。后来,妈妈惹急了,将我的蛇撕得粉碎,我只有拿着泥做的蛇头继续吓唬妹妹。父亲为了哄妹妹,说并不可怕,边说边把蛇头放在嘴里咂着,但她仍然害怕,最终我妈妈一榔头砸碎了我的蛇头。
 
我父亲还给我买过一个赛璐璐的孙悟空面具,我戴着它在妹妹面前逞威风,还为此学会了如何让金箍棒在手里转动的绝技。除此之外,我父亲还会做好吃的,他用羊脂油炒红薯面窝窝头,我感到美味无比。碰巧妈妈不爱吃羊脂油,但我却吃了不少。
 
但是,父亲似乎也继承了他的父亲的暴力,曾经一次次打我,打我的妈妈,幼年的记忆是模糊的,我只隐隐约约看到过妈妈被打之后的痛哭,而其他的细节是记不清的,因为我那时候才刚刚记事。一次是因为我用油泵壳投掷窗台上瓶子里的煤油,一下子正中目标,却遭到一记耳光。我顿时感到头晕了半天,接下来还有劈头盖脸的拳打脚踢。那时候的挨打是始料未及的,也不知道躲避,于是我每次总是懵懵懂懂就挨了耳光,半天哭不出声。
 
还有一次,是在人民公园,我站在秋千跟前排队,两个穿军装的叔叔站在秋千上越荡越高,差点撞到了我身上,结果他们没撞上我,我父亲的耳光就响亮地呼在了我的脸上。
 
后来,我妈妈带着我和妹妹回到了老家,我父亲一个月回来探亲一次。孩子的伟大在于不记仇,我就是其一。以至于我父亲如此残暴地打我,我仍然思念着他,总是盼望着他的到来。他的到来,有的时候会伴随着饼干,有的时候会伴随着方便面,有的时候会伴随着一只大白鹅,还有的时候,会带来一些花花绿绿的老鼠药,那颜色鲜艳欲滴,就好像学校门口卖的软绵糖,我几次差一点忍不住吃了它。
 
他还给我买过毛笔字帖,还有一本花鸟画谱,这些东西足以让我在其他小伙伴面前炫耀好长时间。我由于天资聪颖,在四岁的时候,父亲就教会我写十个繁体字的数字,而且我还擅长画画,学会了画电影上的孙悟空和白骨精,以及七品芝麻官。
 
后来,我又学会了写信,每次提笔,我开头总是恭恭敬敬地写上“亲爱的爸爸……”,之后跑到邮局,买一张八分的邮票贴上,投入邮筒里,就一天天期待着他的回信。相比之下,父母都在一起的孩子就没有这份期待,父亲的回信令人欣喜,他写字的时候手喜欢哆哆嗦嗦,写出的字迹别具一格,开头总是称呼“吾儿”,我从那称呼中读出过他对我的疼爱。
 
于是,我日复一日地期待他的到来,又满怀不舍地看着他的离去。有一次,我放假希望跟他走,但他不带我去,他骑着自行车跑,我在后面追了很远很远,最终看他走远了,我只有坐地上大哭了一顿。
 
有一年暑假,我终于盼来了他要带我去郑州的消息。他骑着车子带着我抄近路,先走土路,后走柏油路,走过一座窄窄的小桥,两边是湍急的河水,我吓得直哆嗦。并且声称,以后再也不要走那条路。终于,我们走到中牟附近,上了柏油路,我在那路边的小摊上,喝到了人生第一瓶汽水。我第一口喝下去,没想到差点吐了出来,我以为汽水里藏得有针,否则为什么我的嘴被扎得难受?但后来,我越来越爱喝汽水,在郑州的日子里,父亲满足了我的请求,让我喝了好几次。
 
我们历经四个小时,穿过燕庄那绿油油的麦田,看见毛主席视察的碑亭,我们走进东大街,远远看见二七纪念塔,听到整点时奏响的东方红乐曲,我们走到北下街,河东街,在那附近买过白白的开花馍,我们走过二七路的中州影剧院,我看到了晚上将要上映电影《哪吒》的海报,我吵着要看,终于,父亲经不住我的哀求,晚上带我准时赶来,看了那场河北梆子版的《哪吒》。父亲毕竟也爱看戏,喜欢哼唱《铡美案》里的唱段:“要吃还是家常饭,要穿还是粗布衣,家常饭,粗布衣,知冷知热结发妻。”每当他哼唱到这里,妈妈总会嘲笑他五音不全,好像黄鼠狼拉鸡的声音。
 
后来,父亲的工作调回了开封,他带着我去了龙亭,带着我爬了铁塔,带着我去禹王台,他在龙亭湖里教我游泳,用双手托着我在水里,我却吓得发抖。后来,我在岸边休息,他戴着游泳镜,游到了远方,在湖水的中央向我招手。我看着他那英俊潇洒的泳姿,充满了羡慕和景仰。还有一次,他带着我们一家五口(后来有了小妹),一起去铁塔湖游泳,给她们买了游泳衣,还买了一个硕大的汽车内胎做游泳圈。游完之后,他买了一个大西瓜,我们围坐在一起吃,我永远忘不了那个西瓜的味道是多么甘甜。
 
然而,父亲的好与坏是并存的,他的慈祥总是伴随着他的暴力,小时候我逆来顺受,只是困惑为什么父亲有时候像天使一样可亲,有的时候又像魔鬼一般恐怖。有时候,他好得出奇,有时候,他坏到极致,他的脾气像热带风暴一样变幻无常,他的发作常常突如其来,随时有可能给我们全家带来一场灾难。有一年春节,我一个大妈给了我五毛钱,那崭新的紫色票子上印着洋气的纺织厂女工,我经不住诱惑接了过来,结果他将我一顿毒打,将我从桌子上打到了桌子底下。我的妈妈急忙护我,结果他连我妈妈一起痛打。
 
还有一次,我和妹妹两个人打架,正好被他进来看见,二话不说,劈头盖脸,开始对我俩施暴。我被打得吓破了胆,于是束手就擒。而妹妹没有怎么挨过打,则开始逃跑,于是被父亲追到了庙门口,提溜回来打得更惨。我兄妹俩哭喊不停,终于盼来了救星,尚眼儿他妈听见哭声之后叫了几个邻居进来制止了他的暴力。
 
父亲调回开封,又把我们一家的户口转到了他的厂里,从此以后,我们搬到了东郊的柴油机厂的一间平房里生活。本来是长期分离的日子结束了,然而对于我,噩梦才刚刚开始。也许诸事不顺,他调离了原单位,来到陌生的环境,被安排到车间里下苦力,每天与几十斤的铁疙瘩打交道,回到家里憋着一肚子气,于是我们一家人就成了他的出气筒,随时随地会找茬施暴。他脾气发作的时候,看谁都不顺眼。只要我从他眼前走过,他就能挑出我的毛病。于是,我就首当其冲成了替罪羊,遭受他的拳打脚踢。
 
一次次的毒打,一次次的凌辱,让我再也无法对眼前这个父亲报以好感,他在我眼中高大的形象彻底崩塌,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恶魔。我再也无法将他当作慈祥的父亲,只渴望有一天能够摆脱他的控制。就这样,我充满了反叛,心里的仇恨在默默酝酿。我恨透了他对我的毒打,我也恨透了他对母亲的毒打,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发作的时候拽着母亲的头发拳打脚踢,而母亲不停地哀哭求饶。我恨不得夺门而入,一刀结果他的性命。然而,我却由于最终的懦弱,没有成为俄狄浦斯。但我好歹是有些骨气的,从初中到高中,连续三四年之间,我没有喊过他一声爸,不想喊,也喊不出来。
 
我想不通我的父亲为什么成了这样,纵然他有时候对我也是疼爱的,但我真的恨透了他的毒打,难道他不知道那恶狠狠的耳光,以及雨点般的拳头,穿着皮鞋的大脚,以及他手里的皮带,会给我们带来多么大的伤害吗?难道我们不是他的至亲,不是他的亲生骨肉吗?他为什么会恶毒到如此程度,以至于对我们下得了手?我曾经想过报复,也曾经想过决裂,甚至想过断绝父子关系,只要能摆脱他的魔爪,我可以做任何事情。我的青春期,在彼此的敌意中度过,本来是正需要呵护和关爱的年龄,他却给了我巨大的伤害。
 
伴随着身体的虐待,往往还有言辞上的侮辱和奚落,他没有底线地辱骂我,说我百事不成,说我一无是处,说我不是摊,不成景,甚至说早晚有一天要打死我。他的暴力让我养成了胆怯、懦弱的性格,缺乏勇气和胆量,他的辱骂将我的信心击打得粉碎,让我丧失了生活的自信,变得犹豫不决,优柔寡断,畏首畏尾,这还不是最严重的,最为悲剧的是,我在这种环境之中生活着,从他身上没有学到爱,却只学到了恨。因为他没有给我示范过如何爱人,却用行动教会了我如何恨人。他没有教导过如何善待他人,信任他人,却用暴力告诉了我,如何制造伤害。所以,那时候,我也学会了打人,甚至和同学一起打群架,那时候,打过别人,也被别人打过。
 
其实,父亲那个时候还是仁慈的,厂里的同事提起他都说他是最憨厚的,我每天中午回到家,母亲在外赶集,他总是会给我做一大碗西红柿鸡蛋面。厨房里的高温让他浑身湿透,他站在风扇下面吹上半天,汗水才会褪去。因为家庭贫困,他到旧货市场,给我们兄妹三人买了三辆旧自行车,回来修理擦拭得锃亮。父亲带我去吃过五福家的切糕,吃完他特意嘱咐“可不要给你俩妹妹说啊”,我以为那是对我的特别开恩,因此感激涕零,但长大了和两个妹妹串了供,发现她俩也有同样的经历。尤其是小妹,甚至被他单独带着吃过红焖羊肉。
 
因为我渐渐长大,房子不够住,他就缠着行政科,在平房的门口,给我像模像样地盖了一间小屋。冬天屋子寒冷,他给我装了个电炉子,让我的小屋温暖如春,因此还因为违反厂里规定被处分,扣了他当月的工资。当然,最后他会怪罪到我头上,嫌我听音乐声音太大,劳资科过来检查竟然没有发觉。
 
多年以后,我回想到父亲所做的点点滴滴,才感受到了他的慈爱,然而当时我的心里只有仇恨。这是因为他在养育我的同时,却伤害了我。后来,我逐渐理解了他的逻辑。在他看来,老子打儿子是天经地义,因为,他的父亲,就是那样打他的,他的大姑姥姥、三姑姥姥,也是那样打他的,如果你敢质疑,他就会一脸轻蔑地说,这算什么?当年“俺达”打我的时候,都是吊在树上打的。正是这个理由,他当年这样挨打,如今我也该如此挨打,父辈的权威是至高无上的,是必须要维护的,在我们看来是巨大的灾难,原来在他这里,早已被赋予了合法性,因此变成了理直气壮的壮举,甚至成了教育措施。他说“棍棒底下出孝子”,所以,他非但没有丝毫忏悔要结束这种传统,反而自觉自愿地要把这种暴政一代代延续下去。
 
他心情好的时候,也会给我说话,然而我却因饱受伤害而对他充满抵触。我害怕与他独自相处,我害怕与他四目相对,没人的时候,我宁肯一个人出来游荡。那年头,妈妈常常在外面赶集,我的家仿佛成了一个魔窟,我更多的时间躲在外面,每天回来很晚,我骑着车子在城里游荡,转遍了开封城里的大街小巷,却不想走那条回家的路。后来,我结交了一些哥们,偷偷学着抽烟喝酒,有一次,我悄悄找到父亲珍藏的一盒上好的烟丝,放在他的旱烟袋里抽了一口,那一口差点把我噎得喘不过气。除此之外,我还拿过他几盒健利宝,拿过他一瓶西凤酒。再后来,我开始早恋,在日记里记下了我的心情,然而父亲却又偷看了我的日记,将我一顿奚落,让我无地自容。
 
我的忍耐终于到了极限,在我十八岁那年,他最后打我的那次,我开始反抗,并且和他扭作了一团,扭打期间,我们弄碎了门上的玻璃,我举起了一个物品开始还击,后来被邻居拉住。美姨责骂他的心太狠,说他难道吃了猪肉了吗?那次之后,我获得了解放,他再也没有敢打过我。
 
那天可以作为一个标志,标志着一个新青年的诞生,饱受欺凌的我,并没有继承我的父亲,以及我的父亲的父亲的传统,立志要结束暴力,我发誓今生今世不打女人,不打孩子,因为我对这种行为深恶痛绝。我立志要做个好人,尽管我缺少做好人的机会和环境。然而一个机缘彻底令我改变,那就是伊斯兰教的到来。
 

三、

 
我的姥爷去世第二年,我开始疯狂地迷恋上了伊斯兰的书籍,戒掉了烟酒,走进了清真寺里,坚持五次礼拜。先知穆罕默德的的传教事迹,让我明白了人世间的使命,他无怨无悔地向他的同胞传播着伊斯兰,无论那些人怎样凌辱他,伤害他,甚至要置他于死地。在他解放麦加的当天,罪人们跪在他的面前,先知仁慈地对他们说:起来吧,今天,你们都获得了自由。
 
先知的心中没有一丝毫的仇恨,纵然那些人曾经伤害了他二十多年,等他胜利之后,满可以展开报复的时候,却平静地赦免了他们。这才是人性的伟大,这才是爱的力量。其实,又何止是穆罕默德,耶稣不也是如此吗?众先知不都是如此吗?耶稣教导要爱人如己,甚至要爱你们的仇敌。穆罕默德说:你们不可能拥有信仰,除非你们互相热爱。伊斯兰是爱的宗教,她彻底感召了我,让我放下了心中的仇恨,一点点学会爱人,爱自己的父母,爱自己的亲人,爱自己的同胞。
 
感谢真主,当我成年之后,真正可以报复的时候,甚至可以决裂的时候,我却选择了放下仇恨,不再计较他曾经的伤害,当我决定像那些伟大的先知们看齐的时候,我放下了心中的积怨,顿时觉得释然了。这就是为什么,当我在西安遭难的时候,那群阿訇陷害我身陷囹圄,我出来的时候,却说,给他们口唤,祈求真主引导他们。这就是为什么,当某阿訇的拥趸,给我冠以多么恶毒的帽子的时候,我却总是一笑了之。因为,我学会了爱,而不是恨。
 
此后的岁月里,我在外地求学,而家乡的国企纷纷破产,父亲下岗在家,一如既往地欺负着我的母亲,我的妹妹,我离开家乡求学的那几年,父亲开始把怨气转移到了她们的身上。我的大妹,初中毕业后就被他逼着进厂里做了临时工,十多岁的小女孩每天在重工车间里,搬着几十斤的铁疙瘩,一干就是七八年。我的小妹,本是他最疼爱的,在一次顶嘴之后,竟然也挨到了他的铁拳。我暑假返乡期间,也曾领略过他那刻毒而熟悉的言辞,诸如你的真主那么好,你还回这个家干什么?有本事别花我们的钱,自己挣钱去?我无奈之下只有自己去打工挣了学费,后来又开始当教员,没有再花过他的钱,但我却不再计较他的攻击了,也许,他根本就是管不住自己的脾气而已,本身并无恶意。他只是一个粗人,没有想过给别人造成什么伤害。他没有读过几年书,成长在人斗人,人吃人的岁月,又没有经受过伟大宗教的洗礼,哪里知道如何以礼相待,以诚相待,乃至以爱相待的道理呢?
 
奶奶去世那天,送葬的时候,他伏在轿杆上,哭得死去活来,我曾经以为他那样冷酷无情的人,感受不到人间的冷暖,也不懂得亲情的伟大,哪知道他竟然如此悲伤。一瞬间我理解了,原来是他最爱的母亲离去了,从此最疼爱他的人离去了,他才如此的悲痛欲绝。从那之后,我知道父亲是个缺爱的人,他也渴望爱,需要被爱,正因为爱的匮乏,才导致他的暴戾,导致他的绝望。
 
所以,我暗下决心,纵然他虐我千万遍,我要待他如初恋,正如我小时候那样无私地爱着他。就这样,我开始了对家庭的反哺,在西安成家之后,我有点钱,开始学着给他买东西,买衣服,我难忘那年,我买了一身廉价的保暖内衣给他,他高兴得在寒冷的开斋节当天,放弃了厚厚的棉袄,里面只穿了那件保暖内衣,来到了清真寺里,他天真地以为,那衣服真有那么暖和,也许是他的心感受到了温暖了吧。
 
有一次,他应我的要求坐火车去西安,他不舍得坐卧铺,总是坚持坐硬座,凌晨天快亮的时候,他到了西安家里。开门进屋,他的表情似乎有些沮丧,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衣衫不整,沾满了尘土,我连忙问是怎么了,他忍不住哭了起来,原来是他出站后想省钱,沿着城墙根步行,结果被人抢劫,不但打了他,还把他身上仅有的六百块钱一抢而空。我听了之后,心疼得不得了,连忙掏出六百块钱给他,安慰他不要往心里去,就当出散了吧。
 
在一起的日子里,我变着法让他快乐,我带他吃过天锡楼的烤鸭,吃过老刘家的泡馍,我带他爬山,一起去过秦岭,去过九龙潭,我带他去过海洋馆,去过曲江,让他坐过摩托艇,我带他看秦腔,看了《锁麟囊》,看得他在剧场里睡着为止。有一次,他看上了我的羽绒服,我二话不说,脱给了他。还有一次,他看见了一个陀螺,我二话不说,买给了他。总之,只要他高兴,我愿倾我所有。
 
他越来越上了年纪,脾气渐渐息了不少,也许是我的付出终有回报,我们之间的隔阂也越来越少,血浓于水的亲情,使他越来越多的渴望与我的相聚。有了孙女之后,每次回来,他都会一大早起来去寺门附近给孩子买小笼包,孩子稚气的童声,也给他带来了无尽的欢笑。
 
十多年前的一个春天,乍暖还寒,突然接到家中的电话,父亲心肌梗塞被拉进医院抢救,我得知到消息,立即拦住了一辆摩的,飞奔至火车站,冒着凛冽的寒风,我的眼泪就止不住流了下来,我生怕他有个什么好歹,来不及安度晚年,就这样离我们而去。我刚刚成家,还没有来得及尽一点孝心,难道他就要离我们而去吗?那时候的我,心急如焚,只想最快的时间回到他的身边,尽一个儿子应尽的责任。
 
好在父亲的命大,医生治好了他的病,此后他虽然又多次住院,多次病危,却每次都能化险为夷,每次住院,时间长短不一,病情不同,有一次他从外地回来,胃出血导致呛到了肺里,昏迷不醒四五天,竟然奇迹般地醒了过来,那次治疗,花了好几万,我们兄妹也是在最困难的阶段,但父亲的痊愈,仍然让我们倍感欣慰。
 
十年前,我遭到陷害入狱一个多月,出狱之日,妹妹去接我,我的络腮胡子留了好几寸,不修边幅,狼狈不堪,走进了城隍庙胡同口,远远地就看见父亲在门口站着,他早已从开封赶到了西安,一大早就站在门口等待,见我回来了,他泪眼娑婆。那一刻,我知道我们父子的心,再次地联系到了一起。
 
有生之年,我对二老唯一的愿望就是希望他们能够幸福,快乐地度过一生,然而我这个不孝之子,却总是给他们带来麻烦,也让他们操尽了心。晚年的父亲,和母亲闹了矛盾,趁我妈在西安期间,他一个人卖掉了家里的房子,当年买那房子妈妈吃尽了苦头,他却私自卖了房子挥霍,变得毫无底线和节操。妈妈住在了我这里,而他则一个人住在了厂里的单身宿舍。这件事对我们全家又是一次打击,我们接受不了他的行为,甚至一度不想和他来往。就这样,他优哉游哉地一个人生活,我们只是隔一段时间去看望看望他,给他送点钱贴补一下,但缺少了以往的一家团圆,缺少了假日里的陪伴。
 
无疑,接下来的日子里,父亲是孤独的,尽管我们也会让他到西安的儿女那里住一个阶段,但他总是住不长久,我时常回忆先前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日子,哪怕那时候日子穷苦,最起码可以团圆。而今我看到天上的明月,不仅感慨一千年前苏轼的名句:“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父亲的余生应该不缺钱,除了他每月的退休工资之外,我们还时常给他钱,他开着他的小电摩,白天去游山玩水,晚上常常到汴京公园,跳跳广场舞,也结交了一些朋友。但父亲的心终究是苦闷的,也许正是如此他才抑郁成疾,患上了肝病。我听帖叔说,他曾经倾诉,对不起妈妈,他在最后的日子里,思念妈妈,想让妈妈来送他一程,给她说声道歉。妈妈的心也是肉长的,在他离开人世之际,妈妈最终还是赶了过来。
 
父亲对于真主,常常是忤逆的,那年我走进了教门,于是动员了一家人封斋,而那年入斋,恰逢正月初二,于是一家人不开火做饭,他暴跳如雷,骂我们神经病,大过年的自己饿自己。我不止一次劝他去寺里礼拜,他推说学不会,那年好友保国到我家来,他好像遇到了辩手,为了否定伊斯兰教,他俩抬杠到深夜。
 
有一年斋月,父亲终于封斋了,而且开着三轮车拉着妈妈准时到寺里礼拜,不但如此,他还参加了寺里的学习班,正儿八经开始学习“艾里福”,无奈他天资太差,又要坐在头一排,人家在听课,他却打起了呼噜。大家一笑话,他干脆一走了之。但即使如此,我不能否定他的伊玛尼。他斋月的时候,总会准时去给寺里送钱,开斋节的时候,总会给我爷爷奶奶走坟。他认为,作为一个“穆民”,必须要守住这些根本。但他是个犟筋,总要和人拧着来,凡是别人劝他好好信主,他总是要说些忤逆的话,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显出他的高明。听妹妹说,就在临终之前的几天,妹妹让他好好求主,他还在抬杠:“如果世上有真主,还要医院干什么?”我们都知道他的脾气,没有人再和他计较。我妹妹劝他做过讨白,他说他啥罪都没有。我们知道他只是嘴硬,事实上他心里肯定会深刻反省的。否则,他不可能接下来的几天,不住地喊着真主的名字。看他这样,我意识到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四、

 
父亲的遗体停放在善义堂清真寺的殡仪室,盖着一层白布,盖上不久,白布上就开始泛起褶皱,一片一片,恰如一朵朵雏菊,或者一朵朵牡丹,有的老年人迷信,认为这是好的迹象。然而,我的父亲,一个缺斋少拜的人,也会得到这种殊荣吗?二妈说:“这不一定。每个人都有长处,谁指不定哪一点取了真主的喜呢!”是啊,我的父亲,总体来说,不是一个坏人,他只是千千万万个中国人中的一员,他只是千千万万个穆斯林中的一员,他是个干罪的班代,也算一个虔诚的穆民,他虽然自私过,狠毒过,却也并非大奸大恶,他虽然刻薄,倔强,刚愎自用,但也有过善良,有过疼慈,我无法苛求他有多么高尚的情操,他本来就是底层的民众,不可能有伟大的道德水准,他像千千万万个中国人一样,有着人格的两面性,行过善,也做过恶,正如阿Q,在赵太爷面前是羊,在吴妈和小尼姑面前是狼,他在家里虐待家人,在厂里又受人虐待。他没有忏悔意识,从不认错,他随心所欲,自私自利,但他也尽过自己的责任,用真心善待过他的父母,他的儿女。他没有给我教过古兰经,因为他那个年代,根本找不到古兰经,他能够背记的,只有几段毛主席语录,以及一本切削工人技术手册。我不愿掩饰他的缺点,而对他歌功颂德,也不能将他全盘否定,毕竟,他的乜贴,他的举意,他的善功,真主都有记录。我们相信,真主会公断他的一生,给他一个合适的归宿。
 
父亲静静地躺在殡仪室里,天亮之后,亲友们从四面八方赶来,怀着悲痛的心情来看他。他静静地躺在那里,一任大家的评说。次日十二点,我们开始动手洗亡人,我擦去他嘴唇上的血迹,洗净他蜡黄干瘦的尸体,为他穿上裹尸布,入殓在塔布之中,等待着众人的瞻仰告别,以及殡礼祈祷。我的父亲,在活着的时候,颠沛流离,饱经沧桑,遭受白眼,倍受欺凌,他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如今却成了葬礼的主角。葬礼赶到了主麻,我请了六坊的阿訇来给他站殡礼,还有陕西、山西、河北、安徽几个省的教亲远道而来为他祈祷,他如果能看见这一幕,一定会露出憨厚的笑容。然而,我们兄妹三人,却为他哭了一场又一场。他的尸体放在墓穴之后,我在里面洒满了冰片和樟脑,一层又一层,又将麝香涂在了他的脸上,他面容安详,头上戴着写有奉命词的帽子,复命归真。
 
我们兄妹被人拖出了墓穴,随即,墓穴的洞口被他们用砖封死,我意识到了这是今生的永别,再也忍不住而嚎啕大哭,悲声大放。我像哭灵的周仁,又像朱春登,哭喊着我的父,我的爹,踉跄着离开他的墓穴,心中好似滚油般的痛楚。我仿佛回到了童年,我想起了他给我买的第一瓶汽水,我想起了二七塔下的开花馍,我想起了他手把手教我洗小净,我想起了他托着我的身体学游泳……他是我慈爱的父啊!直到这一刻,我才知道我有多么深爱着他。然而,我却再也无法见到他的笑容,再也无法守候在他的身边,我懊悔我每次匆匆而别,我懊悔在他活着的时候,没有多喊他几声父。我懊悔我给他的爱太少,而今,我纵然哭死在这里,他也再无法复生,我只有忍住悲痛,将他丢弃在荒郊野外,黄土垄中,一任泥土侵蚀他的身体。万能的真主啊,你化腐朽为神奇,在复活之日,请将我的父复活在清廉者的行列之中。求你赦免他的罪过,不要让他遭受酷刑,求你使他安息,使他进入天堂。
 
父亲没有为这个世上留下什么,也没有为我们留下什么遗产,他像千千万万个人一样生,一样死,他的尸骨很快会化为尘土,他的名字很快被人们遗忘。但他是我的父亲,给了我生命,养育过我,疼爱过我,给过我血泪的教训,也给过我慈父的温暖。父亲下葬之后,我又离开祖国远赴他乡。而此次远赴,我已经成了一个没有父亲的人,万里的行程,再也没有了父亲的挂念,一路的风景,也难抵我脑海里父亲的音容宛在。他白天在我的心里,夜晚在我的梦里。半月不到,我已经梦到他三次了。今日得闲,我决定拿起笔来,整理思绪,做一个忠实的记录者,将我的回忆化作文字,以此文悼念他平凡而坎坷的一生。
 
无花果
二〇一九年十一月三十日